凤鸣西堂 - 第28章 行丘阿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
这个秦诏,到底有什么谄媚的本领?
且不说吃穿用?度精细、万事得宠,前些?日?子还更为他?,撵了燕枞,伤了卫抚。只说如今,哄得他?们王上连洁癖也不顾了,竟这等光明正大?地逗弄,还拘到怀里?
因而,少不得有人开口:
“王上,秦诏身为质子,将?来毕竟要归去?秦国的。王上纵有慈父之心,也不能这般亲近……”那话头一顿,担忧道:“秦人善战,数十年来养兵蓄锐,若此子归秦继承父业,未必肯听话。就怕他?再有赵国那般的虎狼之心啊!”
“哦?”
“这几次宴上巧言善辩,出尽了风头。其秉性狂纵,便可?窥见一二。依臣愚见,王上不得不防。”
燕珩颔首,又轻笑起来,“依寡人看?,诸卿多虑了。区区弱秦,三百里布防,我燕军遍踏,也不过入无人之境罢了。更况乎……”他?微顿,垂眸去?看?少年,“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呢。”
秦诏顺从?得紧,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那瓷玉手?背上,汲取着微弱的凉意。他?微蜷双膝,发丝散在帝王膝头的龙纹锦绣上,金银色被墨色漆过一样,鲜亮的烫着人的眼球。
燕珩心底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只需转过手?腕来握上去?,便能拧断那脆弱的、暴露在眼皮子底下的脖颈。然而……这样不设防的长着犬齿的小崽子,顺毛抚摸时,又那样温驯。
再养几日?又何妨呢。
座下有公孙渊说了句公道话:“论疆域广博,秦不如赵;论兵强马壮,秦不如吴;若说民耕、商贾之事,更乃末流。秦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岂敢与王上作?对?”
“依小臣看?来,秦公子年纪尚幼,养在深宫,今日?又吃醉了酒,偶尔不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渊谨慎,向来少替人说话。
他?握紧金杯,被细汗濡湿的杯壁温热了琥珀酒光,然而神色从?容。
——相宜说的没错,奇货可?居。
阆中的风打得檐下几道金钩伶仃作?响。
公孙渊转过脸去?,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错金银螭首玉带钩,在帝王席上打落一层浮影,他?如今……才真真儿的看?清了形势!
燕珩待他?,纵容之甚,绝非一般。
天真情志也好,心机手?段也罢,秦诏盛宠,只会与日?俱增。
被公孙渊那句话堵住,群臣不吭声,都扭过脸去?看?燕珩。
帝王才要开口,桌案之下,忽然攀出一双手?,不识相地挂在腰上了。
诸众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燕珩轻轻拉了一下,愣是没扯开。
平津侯道:“好不像话!竟如此失仪……”
为这话,燕珩收回手?来,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浓重,几分不悦涌上来。
因而,他?微挑眉尖,睨着人嗬笑道:“叔父说笑了。小儿饮酒吃醉,实属正常。若是枞儿,寡人自一视同仁的。难不成,寡人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燕枞带着一身伤、满眼泪,让人撵出宫去?,若说平津侯心中无有怨怼,怎么可?能?凭个不受宠的质子,如何能与他们枞儿相比?
但?帝王威严在此,平津侯并不敢开口讨公道,只含沙射影道:“他不过唤您一句父王,实际上非亲非故,哪里有我族氏的血脉?再有一个秦姓,不过是旁支遭嫌的孩子,谁不知秦王有公子昌……”
燕珩含笑,口气云淡风轻:“他既唤寡人父王,燕宫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依寡人看?,此子乖巧,日?后赏我大?燕国姓,赐一桩良媒,留在寡人身边……尽孝,也未尝不可?。”
平津侯翘了胡子:“王上,您这!这实在是……”
燕珩佯作?不解,反问:“如何?”
还能如何?
平津侯后知后觉,体味出了燕珩对那孩子的护照;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压住喉咙里的不悦,拱手道:“王上自有深意,老臣不敢置喙。”
燕珩嗬笑一声,又饮了杯酒,开口算作?安抚道:“待枞儿到年纪,寡人自然也会为他?选赐良缘的……他?安心读书作?学问,为族氏争光才好,而不是受‘旁人’挑唆,惦记那生了灰的一宫之所。”
被人拿话点住,平津侯冷汗直流,帝王的警告分明,是要他?别不知分寸、肖想其他?。
原来,燕枞回去?并未说实话……
平津侯带着惊吓应是,不敢再辩。
被人扰了几番,燕珩自也不耐烦,神色略显冷淡。他?搁下酒杯,将?少年捞进怀里,开口道:“再有,弱秦不足为惧。”
燕珩抱着人起身,在诸众忙跪直行礼,恭送起告退的声息里,站定。
“比起秦都么……”
那话说了一半,诸众屏息望去?。
燕珩转身,高大?的身姿愈发显出尊贵威严来,嵌云母水色屏风折射开的光影,投落在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微微:“寡人更喜欢……临阜。”
临阜……那是赵国都城。
原来,帝王分明的野心,头一个便是要吞赵国!
这话拨乱心绪,座下醉饮得士大?夫因慌乱,扯倒了酒杯,“叮当”一声,响彻在整个阆苑长檐下……殊不知,斗转星移,在三年后同样的曲水流觞宴上,那临阜便已是烽火连天,战火烧遍,岌岌可?危了。
不等细想,燕珩已然抱着人走了。
因是自己?逼着小孩儿醉饮的,燕珩已经纵容他?个十二分了,奈何秦诏不知进退,抱住他?父王,挂在人怀里,晕乎乎地将?脑袋往人肩头上靠。
轿銮摇晃,靠在肩头的脑袋便滑下去?,抵在人脖颈处。
燕珩一滞,抬手?将?那脑袋挪远。
没大?会儿,秦诏又滑落,额头贴着一侧的皮肤,醉得直哼哼。
光滑侧颈下浮现的青筋跳动?……那热息落在人喉结处,鼻尖无意蹭了两下,显得格外亲昵。
“……”
燕珩干脆将?秦诏放低了两寸,让他?枕住手?臂,脑袋贴在胸膛。
德福听见动?静,默不作?声地往上瞄——好么!他?们王上何时学会了这样抱孩子的姿势,怪标准的。
燕珩眉眼低沉。
片刻后,他?垂眸,捏了捏秦诏透着粉红的软颊肉。
那声息间露出来的笑带点调侃:“亏得模样可?爱,若如不然,寡人必将?你丢进那护城河,让你一路泊回秦地不可?。”
秦诏似乎听见了“威胁”,睫毛艰难颤抖了两下,然而眼皮儿实在太沉,终也只得阖紧了,只是唇边乖乖唤了句,“父王……”
燕珩失笑,嘱咐人道:“才入夏,殿里有几分闷热,四处转转吧——再与人煮些?醒酒汤来。”
那轿銮便不再停,慢悠悠地晃过四处,掠经亭苑仙阆。
生生转了半个时辰,燕珩才将?人眼皮拨开,“醒醒,将?这醒酒汤吃了。”
秦诏云里雾里地往下吞,不小心洒出来的汤色,在帝王襟领的鲛绡上晕开一层涟漪。因渴与醉,他?酣畅饮干,方才艰难抬头。
“父王,难受,我头好晕……”
燕珩理亏,只得道:“无妨,吹吹风便好了。”
他?下了轿銮,单手?将?秦诏抱在怀里,神容平静,“日?后,再不许给他?饮酒了。”
德福:……
我们也不敢呐。
秦诏视线高了许多,清风吹尽薄汗与酒意,他?忙攀住他?父王的肩头。
如今秦诏不算瘦削,及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重,但?燕珩单手?抱住,仍显得轻盈有余,可?见其强健。
秦诏道:“父王,我方才,醉倒了。”
燕珩回眸,“嗯。”
极近的距离,与人对上视线,秦诏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小声儿问:“那样失礼,我可?给父王惹麻烦了?”不等燕珩回答,他?便先告罪,“对不起,父王……我、我从?未饮过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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