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 第44章 我之隅
这事儿就搁在东宫里压住。
秦诏依靠在殿中宝座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臂上的金钏,如今,那物尺寸更紧实了些。他父王给他的恩赐, 慢慢收紧成为?锁链,将他桎梏在“东宫”的位子上。
——有实无名?的宝座, 不允他逾矩。
秦诏发觉他父王敏锐、手腕高深,自己未必斗得过。所以眼下, 只能将计就计, 装傻。
他知道,乖乖躲开, 不耽误人成婚,是最好的法子。到那时, 选了旁的秀女?,免了卫、俞二人入宫作妃的乱子,甚至忘过去, 将人冷落撇下, 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秦诏不想躲开、不想给夫人们?让地方?。
他腹中烧灼,顶得心?口难受。
方?才掀翻的金色果盏, 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滚落的林檎果, 也沾了灰尘, 叫小仆子们?跪行着捡起来了。
德元示下了个眼神,撵他们?走,自个儿则是含着笑上前去,问道:“公子这是生的哪里的气?王上心?疼您,赏赐美娇娘,岂不是大好的事儿?”
秦诏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说话。
“这父子恩情,同那夫妻之间,定?是不同的。王上纵成了婚,养育公子也尚需时日,再有个三五年?,公子归秦,又岂会管什么恩宠不恩宠的?”
秦诏仍不语。
桌案上还剩了一粒葡萄,秦诏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摩挲着,片刻后,他下了几分狠力?气,那紫色的果肉被糜烂在手心?里,汁液飞溅,自指缝里淌出来……
德元问:“公子的意思是?”
秦诏淡淡地开口,“我说过了,父王是我的。”
——是我的,任凭谁,也夺不去。
德元不敢搭腔,生怕秦诏将他当葡萄一般,掐在手心?里。
可人精儿似的仆从,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抬眼,望着秦诏幽沉的神色,怔神了那么两秒,复又垂下来,心?里直犯咯噔。
他不太敢猜。
但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公子,宫里也有……”
秦诏闻声应道:“有什么?”
德元没底气地说道:“也有……男官。”
秦诏:“……”
那几个奇妙的字眼儿滚过去,自秦诏心?底一闪而?过。某种解脱似的恍然大悟涌上来,而?后不敢置信似的,他又皱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男官?”
德元不敢答,自匣中取了画册来,双手奉到人面前。
“公子,这……”他战战兢兢,犹豫着给不给似的,“这里面,可都是些……”
秦诏不耐烦,摸过来便往后翻。
“……”
两个勾画逼真的小人“缠斗”,皆是男子。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秦诏感觉手心?之中,属于浆果的汁液开始粘稠,湿漉漉地舔着手心?。
又慢腾腾地翻了几页之后,秦诏抬头:“……”
德元对上人的视线,从那双眼中找到沉重的尴尬。
他迅速开口,替人挽回颜面:“啊……公子勿要误会。是按照规矩,东宫每样册子都该您过目的,所以小的……才拿给公子看。若是公子要罚,就狠狠地罚小的,您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啊。”
这台阶递的恰到好处。
秦诏哼笑:“是该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拿这个给我看,岂不是腌臜人的眼睛?什么男官女?官的,不过是些糊涂虫罢了!要是成天介寻思这些,那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再者说了……旁的人,焉能跟父王比?”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德元忙将册子收回来,替人找补道:“公子讲的是父子情深,小的给的是风月镜花。全是小的没眼色,会错了意。”
秦诏何等聪慧?
这一下,全都明白了!
少年?肚皮里那点花肠子,叫德元捋得顺溜。
何处的百转千回、何来的心?肠烧灼、何时涨起来的情愫、滚热了的占有欲,不过在尺寸纸页上,画得淋漓尽致……他现下知道苦在何处了!
原是自个儿的心?思,不清白。
好歹德元给人留了点面皮儿,秦诏也就借坡下驴,佯作不知情罢了。
实际上,这会子,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点破。毕竟,那心?尖上若是搁旁人都罢了,偏偏搁着那惹不得、瞧不得的人物,岂不叫人害怕?
德元也跟着装傻。
心?道,再有个三五年?,这小主子归了秦国去,一切便太平;又或者……待他们?王上成亲,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少年心性哪里长久的了?转头哄两天,便是了。再者说,少年?到底懂不懂得里面的缘由,还未可知,兴许只是贪恋那恩宠,天然生出来的亲近之情罢了。
秦诏显然不这么想。
他只花了三分钟,便消化了这里头的曲折,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自个儿过去那等怒火、贪恋与?忍耐不住的情愫全悟明白了。
——他可不愚钝。
聪明人,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因而?,第二日一早,他便给了焦儿一个眼神。女官得示下,含着笑点头,而?后朝金殿去了。
焦儿添油加醋,回禀给那位听。
帝王冷着脸,先是问:“哦,他倒不害臊,竟未曾拒绝?”
殊不知他自个儿小时,便从未有人近身。预想中秦诏义正?辞严将人撵走的情形并未发生,而?是将她?留在东宫一整夜——经过这夜风声,四?下里早已耳闻。
焦儿道:“公子威猛,不曾扭捏,才不过一夜,风月尽知。如今识了趣儿,正?不舍得小奴走呢。”
燕珩沉默,指腹不作声的摩挲着袖口的绣金凤纹。
“公子说要来与?您请示,让小奴日后留在东宫。小奴不敢答应,故来回禀。”
燕珩微微眯眼,“看来,寡人选的不错。”
焦儿见他不辨喜怒,便轻声道:“焦儿不敢邀功。只是……公子确实说过,还是王上您最疼他。知他心?仪何等女?子,这样的体贴心?思,除了您,旁人必是不知的。”
燕珩端起茶杯来,垂眸轻吹时,眉线微微放低,姿态尊贵而?冷淡。饮了两口茶水之后,他才慢腾腾地说道:“他还小。”
言下之意分明。
是不许她?再去了。
焦儿没有争辩,只乖顺说是,而?后又不经意地扯住襟领,露出一大片刻意为?之的红痕,她?犹豫着开口:“主子的话,小奴不敢不听,更无留在东宫的意思。只是今晨离开之时,公子瞧着是要哭了……”
燕珩动作一顿,皱眉看她?,“哭了?”
——为?了你?!
焦儿答:“正?是。小奴怕……若是不回去,公子是要伤心?的。”
燕珩抿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哼道:“不长进的东西。”
焦儿替人说话道:“公子才通风月,对这等事上心?,也不为?过。再者……听闻是您赏赐的人,公子自感激万分,兴许是为?了您。”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将燕珩顶出肺里一口火气来。
为?了谁?
难道不思进取、沉湎美色,竟也是为?了寡人么?
焦儿仔细观察人神色,小心?道:“那小奴可还要……”
燕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冷淡地抬了眸,轻轻吐出来一句:“滚出去。”
那声音不大,勉强还算平和。
焦儿得令,忙磕了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才走出金殿,她?便扶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燕珩毕竟是九国最威严的主子,不比秦诏那等少年?好说话。
好在,燕珩虽不悦,却也没罚她?,甚至默许她?回东宫。
得了赦,焦儿如释重负。
可里面那位,却不怎么爽利。
燕珩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案上,碗口溅出来一湾琥珀色的茶水,而?后淅沥沥的自桌角坠落下去。滴答、滴答……纷扰的乱着人的情绪。
燕珩不悦:“今日谁煮的茶,怎的是陈汤?”
德福纳闷儿,不会啊,是新采的芽尖……
片刻后,他猛地悟过来了!
——坏了,今儿……秦诏怎么没来奉茶请安呢?!
怪不得他们?王上生气。难道真是昨夜闹的动静太大,给少年?熬干了身子不成?……
他不敢答,只得说:“不若……小的再给王上煮一碗新茶吧!是从公子那里取得方?子,小的也会煮酸果茶,王上觉得可好?”
燕珩冷哼一声,道:“寡人不喝,寡人最不喜欢那等酸涩口感。日后,也叫他不必再来了。”
德福见他们?王上口是心?非,又不敢拆穿,只得替人说话,宽慰地劝道:“王上政事忙碌,公子兴许是不敢叨扰。那日叫王上冷着脸撵走,兴许是伤了心?。”
“再有……王上日后有后宫亲眷要顾,早厘开些亲近,也是好事……免得日后,公子徒添眼泪,觉得是您冷落了他。眼下,公子有了少年?心?事,也不全是坏事。”
“嗬,你倒与?他沆瀣一气,来给寡人说教不成?”燕珩不悦道:“说是日日奉茶请安,不过是个没心?的东西。谁说——日后寡人有了后宫亲眷,便要冷落他的?”
“是,王上没说,是小的胡猜。”德福讪笑道:“可王上素来喜欢清净,几次三番撵人走。如今公子大了,有人陪着,也好过来烦扰您不是?”
燕珩:“……”
那脸色结了冰。
燕珩又道:“还说什么日后孝敬寡人。依寡人看,倒十?足的靠不住。前些年?,有了符慎,自也不爱来寡人这里了。如今才相识多?久,便为?了个小小的女?官,忘记给寡人奉茶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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