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 第62章 不遑寐
及至年底, 秦宫传来消息,为其抚育储君之功,追封秦美人为秦武后。封楚阙宁安侯, 罢免秦相齐尤。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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