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 第80章 世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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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之上, 政事繁琐,然而细听过去,便?是一塌糊涂。
    秦诏每天坐那儿, 就是听那群软骨头念叨。
    一个说,秦国境内有灾情, 但?口袋里没得银钱,不如将洪泄到隔壁楚国去好了, 叫他们?堵。
    另一个说, 大人你好好算一算,没钱好办, 趁着这个机会,不若与百姓再加赋税便?是了。
    秦诏:……
    他总觉得, 秦国穷得很有道理。
    他们?本意也是叫王上舒心,毕竟往日里,秦厉都是这么做的。窝在?秦宫里, 管它外头怎么苦、怎么骂呢!
    秦诏道:“本王缺一个算账的, 韩确,你明日便?去燕国, 将季肆‘请’来。另外, 吩咐下去, 官衙布粮,与灾民救济,自?去国库领赈灾银钱。”
    “姬如晦,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每日就沿着秦国的大街小巷——给本王好好地听一听,外头如何骂的秦王。”
    “另外,符慎, 本王命你明日即起征兵。”不等其余人出声,秦诏便?继续道:“不要往日的规矩,不强征,我们?巧募,不拘国别、不避身?份,赏银钱、赏军功、赏爵位。难不成,我大秦,缺那热血男儿,还缺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勇士不成!”
    “再有,楚阙,该叫本王见一见,那些养的人才了。”
    秦国那等半死不活,正缺这样一位主子。若是大厦将倾,谁也扶不住,倒不如推倒重建。秦诏明白,那跗骨之痛,蔓延在?秦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身?上。
    没有人宁肯饿死,也不肯爬起来……烈烈地活一次。
    下朝之后,秦诏便?步行朝秦厉宫中去。
    他打?算去问一问,在?先祖父手中虽弱、然八国不敢欺凌的秦国,何以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更想问一问,那让位诏旨何时才能写好?
    毕竟,他已经?准备好了。于秦王宝座,正迫不及待。
    秦厉怒不可?遏,被人辖制在?宫中近三?月,勉强靠着近身?的仆从,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他问秦诏:“你这逆子,打?算将本王关多久?”
    秦诏不答,反问:“那您打?算何时写退位诏旨?”
    “你休想,除非本王死!”秦厉气得掀桌,案上的茶杯滚落,摔成八爿,“你……你到底想怎样?”
    秦诏面无表情,朝大殿之中的侍从挥了挥手,“都出去。”
    待人散干净,秦厉警惕地盯着他,才觉得如今的秦诏,比当年所见更为可?怖。他高大挺拔,随着脚步挪动,便?笼罩下幽深的阴影。他眉骨稍挺,为一双龙目的轮廓打?下深沉暗色,薄唇微抿,似乎含着笑?,却又无比冷湛。
    他不知道,湛然的气势和君威之下,是秦诏积压日久的杀意。
    ——“我本来没打?算怎么样。可?您这样不配合,不肯写诏旨,那我便?,只能自?己?来了。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除非您死?”
    秦诏抽出匕首,微笑?着朝他逼近:“既然如此?,那我……这样孝顺的孩子,必要成全您了。”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秦厉一面后退,一面说道:“你这混账,休想得逞!本王现在?就写诏旨,将王位传给昌儿,你名不正言不顺,想继位?做梦去吧……”
    秦诏都笑?了。
    那嘴角弯起来,带着一抹孩子气。
    他就这样一副姿态,用?最天真柔和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哦,忘了告诉您了。秦昌被我杀了,云夫人……也是。”他记忆不好似的,又想了想,才道:“还有秦定,也死了。我还将他们?的皮都剥了呢……”
    说着,秦诏垂下视线去,四处寻找,忽然眼睛锁定秦厉脚下的那块软皮图卷:“哦,您脚底下踩的那处,便?是秦昌——嗯?瞧着好像白嫩一些,兴许是二哥呢。”
    “哎,您仔细瞧瞧,看看是哪个?我离开许久,不算熟悉,都忘了……”
    那话太瘆人,吓得秦厉“嗷”的一嗓子,仓皇后退。他本想挪开脚,却在?情急之下绊住、跌倒下去了!眼见人慌乱地爬了两下,哆嗦着去摸软垫:“昌儿、昌儿,定儿……啊!不可?能,不可?能!啊——秦诏!本王要杀了你!你这畜生。”
    秦诏的声音实在?幽深。叫人后背发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天真无邪似的青春笑?容,洋溢在?脸上,又仿佛说的是一朵花开,一只鸟雀儿鸣叫,抑或春风秋月似的美景。
    秦厉跪趴在那里,迸出两行热泪来,呜呜哭道:“秦诏,你这畜生,早知本王便?该杀了你!你这贱胚子,生的是冷血无情,这等残忍……我的昌儿啊!——”
    秦诏歪了歪头:“不是您要先杀我的吗?自我记事,七年间,父兄可?没有一日,不叫我浑身?伤痛啊,不是吃巴掌,便?是羞辱欺凌——怎么?您不算冷血无情呢。”
    秦诏忘了。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忘了自?己?发过狠的心。
    他这样的反问,难道不是在?讨公道吗?难道在?苦痛难当的最后一刻,这位父亲便?会幡然醒悟,说什么“我的儿,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吗”?——不会的。
    秦厉声嘶力竭地骂他。
    连同白念危,白氏一族的性命,都含在这场羞辱里,连着骨肉血脉,恨不能当场撕了秦诏吞下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位窝囊一生的秦王,直至此?刻,仍觉得,一切悲剧的酿成,都在?于秦诏。
    “够了。秦厉。”
    秦诏冷眼睨视他,那种蔑视跳梁小丑一般的、危险的目光,极其微妙。或许他那样盼待着眼前之人像一位最平凡的父亲般,给他个还算柔软的答案。然而这一刻……更多的却是解脱与平静。
    幸好,秦厉没说出一句软话来。
    也从来没将他当作一个值得疼惜的孩子。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即位。”秦诏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又笑?了,那姿态平和、淡然,如释重负:“您想死,我当然会成全您。至于诏旨么……您也不必再写了,有没有,都无妨。”
    秦厉几乎是气急败坏的,他抬手指着秦诏:“畜生!你敢——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是你父王!”
    到了绝境,那话更像是最后的恳求。
    秦诏闻声,轻轻地笑?起来,而后,那笑?声越来越亮,爽朗、飞扬,带着青年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愉悦,仿佛那欲望终于破土而出了似的。
    “生身?父亲?这不假。可?是……父王?——”
    “我已经?有父王了。不需要多一个父王,他比您好。”
    “我告诉您,那是谁——他叫燕珩。”
    秦诏念着他心尖上的名字、他的父王、他的心肝所在?之处,举起刀来。肋下那个“燕”字莫名的发烫,烫得人双目含泪,浑身?都流淌着一种愤怒而忧伤的情愫。
    他只有燕珩了。
    在?这世间,他不需要父,不需要王,他只要燕珩。
    或许,无论是高到王权之威严处,还是低到贫贱寒舍中,哪怕微尘飞扬,作为父亲,他们?也始终紧握着某种诡秘的权力,高高在?上,只肯施舍一点贫瘠的宠爱。
    因此?,那鲜血高高扬起,飞溅在?秦宫的墙壁上、门扇上。愤怒的、激昂的,燃烧出灿烂的糜红色——那是多么喷薄的、来自?于父亲的恨,以及恐惧。
    他们?脆弱和单薄的不值一提。
    那个无人处的街巷里,门扇也一层层的糊满了浓稠的红,比秦宫的更热烈、更艳丽。带着沾染了燕宫馥郁脂粉香气的仇恨、怒火,狠狠地破碎,而后下坠,将地面都淅沥沥的淋湿了。
    仿佛下了一场雨。
    他们?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湿润。
    当晚,五十精兵回宫,却不见秦婋回转。侍卫禀报道:“娘子说,她自?有没办完的事儿,还请主子宽限她一些时日。”
    秦诏靠在?龙池之中,轻阖着眼,冷淡道:“无妨,随她去罢。”
    侍卫再不敢说别的,只好退下去了。
    转眼,偌大宫殿,便?只剩秦诏;他不需要人伺候,他喜欢这样静谧到有些诡异的夜。
    林林总总的疲倦和复杂情愫涌上来。
    秦诏伸手,抚摸着自?个儿心口那个“燕”字,舌尖舔着牙齿,忍不住发痒。那算什么痛楚?不过是他父王,白赠他的一点情/趣罢了。
    ——好痒。
    他几乎能隔着虚空,想象出他父王那副冷淡的神?容,美丽脱俗,然而强悍,不容目光停留。像燕地的雪,刺骨,但?吻上去,也会被唇齿的温度烫得融化。
    那只手缓慢地下移。
    他摸到了为他父王而兴奋的地方。
    ……
    他实在?太过痛苦了。恐惧,想念,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大业艰难的仿佛以一己?之力推动整座大厦朝正确的轨道上前行一般,漫长?而看不到头——他难耐,为不怀好意的、令人惊诧的所有一切。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想念燕珩。
    想擒住他的双唇,细细地吻。想抚摸那阖上眼后、微微颤抖的睫毛。秦诏垂涎、急切地盼待……若是他能用?自?己?身?体?里喷薄、流淌出的一抹雪,将那双唇和睫毛都弄脏,便?更美丽了。
    那是他的燕珩。
    秦诏仍记得初见,七年前,燕珩一袭华裳雪袍。
    那时,抛给他的、睨视的眼神?,好奇地打?量,在?听见那句“父王”后不敢置信的讶然,他仍青春——这会儿秦诏才回味过来:那年,他父王不过才二十岁。
    同他现在?一般大。
    他仿佛隔着岁月,再次爱上了二十岁的燕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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