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 第114章 若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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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诏只是那样, 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 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 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 一道在燕。
    长阔, 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 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 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 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 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 那位的伤, 在暗处, 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 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
    “这有什么?我自打仗流得?了血,她也流得?!”秦诏笑道:“她猛起来,比我还心狠,你可不要‘怜香惜玉’。若实在想怜惜——就只怜惜怜惜我吧!”
    燕珩睨他,无奈笑道:“那便不说她了。只说另一件事,正是关于?你的。”
    “什么?”
    “今日,寡人听得?燕臣所提,四海之中,正有些人对你怨怼,兴许是旧臣部下,抑或流落在外?的宗氏子弟,你该小心提防,若哪里查出端倪,当……斩草除根。”
    秦诏迟疑片刻,“并未听见风吹草动。”
    “若是临阜之外?,已?然有了消息,便该叫人彻查。”燕珩道:“虽说千远万里,不曾闹到你眼前,到底要……”
    “我知道了,燕珩。”秦诏道:“我这几日,便嘱咐人去查。”
    燕珩“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秦诏笑,本不想吭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好端端的,为何?近日,闹着祭拜先王?寡人还不曾去,倒是你动作更?快。”
    “我只想着,也建祠庙、王陵,你若想祭拜,也方便些。”
    燕珩道:“八国本就有怨言,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出兵侵吞四野,做了个来路不正的王。你这头倒大?兴土木,盖起行宫和王陵来了。何?不收敛些?叫天?下人拿住话柄,日夜骂得?那样畅快,并不合宜。”
    秦诏:“……”
    “这倒冤枉我,我分?明掏了银子,请工匠们来的。”
    “将人捉住干活,再?强发银子,也算请吗?”燕珩道:“分?明是,强买强卖。”
    秦诏理亏三分?:“当时人手不够,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捉来的。再?者,他们不来,并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想给那‘暴戾凶残的秦王’做。既落下了这样的名声,小捉他们几日做苦力,也不算过分?吧。”
    燕珩哼笑:“歪理。”
    秦诏笑了笑,“若是歪理,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将他们都放走了,凭他们怎么骂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燕珩轻笑,转而落下笔去,继续写。
    秦诏没忍住,问道:“燕珩,你在写什么……”
    “诏旨,安抚诸臣。寡人已?定于?下月初六,回燕,要他们……安心。”
    “回燕?”秦诏瞪大?眼:“燕珩,你为何?不跟我说,便要回燕?下、下月初六?这不是马上就走吗?……”他吓得?魂不附体,忙去捉人的手腕:“你、你先别写了……这样不好。”
    燕珩垂下眸,盯住手腕上那个攥出青筋的手背,轻笑道:“你这小子,没轻没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放寡人走。”
    “如?今细想想……”燕珩扯着人坐到腿上,仿佛抱住孩子一样,将唇贴在他侧颊上,轻笑:“并不怪你。是寡人心软,失了分?寸,将我的儿带坏了——没将你教得?如?何?做一个帝王。”
    秦诏气血逆流,身体发僵,分?明觉得?,如?今这步,像是燕珩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最后温存。
    他怔怔道:“燕珩……我、我不跟你使性子了,你别走好吗?”
    燕珩心底流荡着复杂情愫,然而那口吻却克制得?极好,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我的儿,那晚,你说,寡人没有教给你,如?何?去留住一个爱的人。现今,寡人也想到了答案——帝王,不该有什么爱的人。”
    秦诏傻眼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问:“你舍得?我了是吗?你不要我了是吗?你要回去,做你的狠心的帝王了是吗?”
    他那神情急切:“燕珩,那不是你的答案。你分?明已?经爱……”
    燕珩抬手罩住他的嘴,那手背上的青筋也显露出来,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压住——
    他要走,正是因他猛然惊醒,自己竟想爱下去。
    因为不敢,所以,才必须要逃走。
    燕珩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明白自己的心了。
    “嘘……”
    燕珩隔着手掌,将唇贴上去,仿佛很疲倦似的:“秦诏,你我相争之日,寡人绝不会再?留情。你若赢不了,寡人就只能……”
    那话没说全,但秦诏明白——燕珩要杀他。
    秦诏被?人堵住,只好滚了两串眼泪。
    但这眼泪,却不全是伤心;与他肺腑心意之中,滚热着的,竟是狂喜一般的慌乱。他也不知怎的——话说到这里,燕珩分?外?沉重的狠心之下,他忽然明白了!
    那话,与其说是拒绝,更?像是一种告白。
    燕珩不是要杀他,燕珩是要夺回他自己的心——没有那颗狠心,他怎么做他的帝王呢?
    秦诏仿佛想到了什么,去掰开?人的手也跟着颤抖……
    如?今,燕臣并七国子民望着他,都在等待他们英明伟大?的天?子,强灭秦国,为他们“报”灭国之仇,而后顺理成章的宣布:
    [秦王诏假借天?子之名,动荡社稷,使山河不安、七国不宁。故,天?子震怒,灭暴秦、平定天?下,使四海归一,九鼎成元。]
    多么好的借口。
    那兴许便是燕珩的手段,是帝王布下的局。
    只是,燕珩迟迟舍不得?收网。
    当初,他是有意放纵秦诏灭七国,如?今,才能有这等天?衣无缝的理由?。他仁慈,故而不忍发动战事、伤害生民,他乃英明君王,故而不曾强攻八国、使万万人流离。
    ——燕珩若这样做,必有骂名在身,为人所不齿;可完全兵不血刃,却又?不可能。故而,他选了个最趁手的工具:秦诏。
    七国,是暴君秦王所灭;天?下,为大?燕所一统。
    如?今,燕珩纵起兵,也一定为天?下所歌颂,他仍英明,仍仁慈。甚至不惜为了平定战事,忍辱负重,为秦王所擒,甘为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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