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的民国日常 - 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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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论是去临安大学教学生,还是来工人夜校教工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比学生或是工人高贵。我或许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我领着薪水,将别的先生教给我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们;我或许也只是一个讲解员,我花费时间,讲解着书本上的我认为正确的知识。我传递出去的这些知识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学生们接受后,可以自主理解,自行感悟,甚至是任意推翻我的论点。”
    文薰边听边点着头,她能明白霞章的意思,“文学,包括历史,本来就是需要抱着辩证的心态去学习和感悟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红楼一书能有这么多的流派,不正是因为大家在阅读这本书时,抱有不同的心态和理解吗?”
    这类的现象,他们以前也讨论过。
    霞章道:“所以,我每一次在上完理论类型的课程,输出完自己的观点后,都乐于见到学生们交上一篇出于自己角度理解的作业。”
    文薰觉得这种做法是有必要的,“你在启发学生们思考。”
    “学生们应该有自己的人格。”
    “是的。”
    “所以,我也不会去干涉学生们思考。”
    他讨厌政治类的思想,可他乐于见到学生们产生思想。
    这种教育观念的由来,就像最开始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出于“互相尊重”。
    可,文薰思前想后,找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霞章,你说你不会干预学生们的思想,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拥有自己的思想。假若一位学生因为信任你,而向你寻求帮助时,你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呢?”
    霞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告诉他,我是自由主义,是社会大团结主义。我信奉的主义尚且不成规模,且不能为现在的社会做出贡献。他在我这里寻求不到答案,大可以去问问身边的朋友。”
    文薰摇了摇头,“霞章,如果他能在朋友那里得到答案,他就不会来询问你了。”
    她转而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他道:“我认为你的这种拒绝,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霞章愣住了,他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有这种评价,“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文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也引用昌黎先生的理论好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天生就有为学生解答疑惑,引导他走上正途的责任。你与学生是朋友,相近的年纪可以让你们更亲近,但你也不能否认,在社会关系上,你就是学生的长辈。你要做一位负责任的师长,就必定肩负着引导学生走上正途的使命。这种‘引导’,可以是道德层面,也可以出于思想。你说,当学生们问你观点问题时,你会建议他去问其他同学。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其他同学的观点有误呢?如果他听了同学的错误引导,走向了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呢?”
    这一番话听在耳里,霞章有如雷击。
    文薰继续道:“霞章,我不是不认可你的观点,我只是觉得你做的还不够。一位真正受人尊敬的先生,势必要承担起相应的引导责任。你不接受政治思想,你也不向学生传达政治思想,这很好,可你不能真的在学生们需要你时,放弃你应尽的指导责任。你有更多的见识,你认识更多了不起的学者,你从那些人中汲取到的经验与思想,是绝对强于学生本人的,你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愿意信任你的学生。所以,你必须要对政治有更多的了解,你也需要引导他们。”
    霞章望着她,又收回眼神,他迷茫,他奋力思索,半晌后,他又继续望向她。
    文薰没再说话,因为她明白,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阴阳依上下,寒暑喜分离。11月,北方已经很冷,南方却还暖和了一段时间。直到小雪时节来临,温度才彻底降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临安大学的老师们也走上街头向社会募捐,希望能筹集大家的力量,为北方作战的将士送去棉衣。
    霞章也在某一天正式穿上了文薰春天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毛衣。
    对比那条围巾,文薰在这件毛衣上花费的工艺已经有了质的进步,可眼尖的同学还是在他穿来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处掉针的地方。
    那是位女学生,她因不好开口,便转告给了金伟奇。
    金同学在霞章面前向来是放肆的,他也不做多余的铺垫,见了面直接道:“先生,您的毛衣……”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霞章接过:“你怎么知道是你师娘织给我的?”
    金伟奇:?
    算了,有些道理跟这种有老婆的人是说不通的。
    金伟奇潇洒地走掉,没有注意到霞章在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就在刚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薰的话。
    如果那个陷入迷茫的人是金伟奇,他会坐视不理吗?
    不,他一定会拼命的带领着他走向正确的路。
    所以啊,话说得再好,都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产生的轻飘飘的言语,那些言语过耳即没,根本落不得地。
    就像他的理念,是悬浮的,是不现实的。
    他畅想着理想的大同生活,可也要等到人民脱离水深火热之后,再谈理想,再谈大同。
    霞章突然害怕,害怕他的学生们跟他讨论未来。
    因为他自己开始对未来迷茫。
    未来的中国应该走怎样路才算正确?
    霞章没有去问任何人,也没有问文薰,因为他知道文薰也在探索。
    她不放弃地,坚持深入地,用尽各种方法去寻找这个国家美好未来的可能。
    这样一探索,就过了元旦,来到了这个学期末。
    试卷、考试之类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桩,文薰特意去找日文系的老师要了四个年纪的试卷来做,也算是检查自己学了这么久的日文状态。
    试卷写完,交回给日文老师批改,到这里还闹出了一个笑话——为了避免把自己的试卷和学生试卷弄混,文薰特意没写名字,于是就出现了日文阅卷组的老师对着花名册,寻找这个考第一名的满分卷是出自哪位同学的画面。
    他们找了半天,吸引了英文组的老师过来看热闹。文薰挤进人群,一听故事的原委,可不得了。
    她因给别人带来了无畏的麻烦而满脸通红。
    为了维护老师们的面子,她特意等人群散开才来道歉。听到她主动“认罪”,同样跟着翻找半天的日语系主任江卓坤先生压下了眼镜。
    江先生今年四十出头,毕业于日本国立大学,又在当地旅居数十年,是国内日文翻译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既然你像学生一样交了试卷,那我就当面点评一下吧。”
    文薰又惊喜地抬起头,能得到大师的点评,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大一大二的试卷你能得满分,代表你在文法、语法方面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你这张大三的卷子嘛……”
    他拎起卷子,严肃批评:“这篇俳句简直写得狗屁不通。”
    大约在每个老师眼里,学生们写的东西都是狗屁不通的。江先生的批评瞬间让文薰回到了学生时期。
    也大约是所有学生听到老师这句批评都是不服气的。文薰此时就在心里默念:明明是俳句本身的文法格式狗屁不通。
    简而言之,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换而言之,她的抗战情绪影响了她对文学的欣赏。
    可江先生不懂文薰的“叛逆”,他只觉得,既然想学,就要学好。于是他大手一挥,顺便给文薰布置了寒假作业。
    等到回了家,把这件事说给霞章听,不出意外得到了他的嘲笑:“哈哈哈,朗先生今天也算是额外收获了。”
    哼,文薰才不在意他的取笑呢,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大师的指点。
    今年的寒假假期有二十天,从腊月二十开始放假,放到大年初十。文薰和霞章商量好后,决定先在沪市陪舅舅舅妈过完小年,再回广陵过春节。
    计划很好,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小两口抵沪没有两天,在这一年的1月28号,日本人对沪市发动进攻,比迎接旧历新年的鞭炮声先来的,是帝国主义用作侵略的飞机与大炮。
    第70章 文化界之耻
    沪市遭到轰炸的第一夜,整座城市陷入了寂静和灰暗中。
    天低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明明是同一片土地,有的地方硝烟漫天,有的地方平稳安宁,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股力量叫“租界”。
    黄家的洋楼坐落在法租界,是以日本人的轰炸虽然来得迅速猛烈,却并没有给租界内的住户造成什么影响。
    可这
    种炮火还是将各类通讯、电力完全切断,大家联系不到外界,也无法接受到外界的讯息。
    在这种特殊时期,家里有一位有经验、有远见的长辈的好处就很能体现了。时局混乱了几十年,黄老爷自幼是在好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早年又为购药去过北方,所以比起旁人来这位舅父更多了几分危机意识。停了电,不要紧,家里多的是蜡烛。停了水,也不要紧,黄老爷当初买这栋房子时,便特意往后院挖了水井和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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