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的民国日常 - 第182章
提问的学生又回到问题的原点,固执地问:“先生,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真的和蒲昌京很像。
文薰一心多用,在心里分神道:或许,这就是爱国青年们共有的特点。
她嘴上同时回道:“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不论是昂然迎战,还是暂作迂回,都有各方的道理。国难之时,我们确实应该迎难而上,为国尽力,可,难道这能反过来证明其他后退的人不够勇敢吗?不是的。我们撤到后方,是为了保存文化的火种,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
文薰想,可能现在也有学生在心里嘀咕:你是一位先生,你拿着高等薪水,享受着高等待遇,你当然是不想上战场的了。她便在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前,提前说到:
“我曾经和大家一样,也想过上战场,赴国难,后来我的老师对我说,青年人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关于文化留存的事情,只有文化青年能做。譬如,现在正在凭一己之力恢复南开校图书馆的莫先生,谁能说他做的事情,不是有利于国家呢?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读机械的在后方研制飞机,读医学的盼望着能上战场救治伤病,这种专业上的实用,又何尝不是我们专业层面上的价值体现?”
她更是举出其他专业的例子:“我个人以为,中国的战场缺少的从来不是士兵,而是有智慧懂军事的长官,是有能力会药理的医生,是通地形会制定作战计划的专家,是懂讯息能在技术上压制敌人的学者,是能制作能研发能改良中国武器的工匠!这些人物,非读书者不能担当。”
文薰对大家说,不论是工科专业还是文科专业,都有在各领域被国家需要的机会。现在,国家尚且不需要我们,我们最重要的便是努力学习,等学成了,才是报销祖国的那一天!
文薰的话发人深省,更是流传到几位老先生耳里。焦自白先生便如此道:“你们现在什么技能都没掌握,就吵着闹着要去上前线,纯粹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你们枉费人民的供养,政府的栽培,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先生!”
历经良久,在各方劝告下,校方终于让大部分学生在搬校通知上签字。至此,临大的几位校长和主任们也开始和潭州政府商议如何将师生们安全迁往昆城的计划。
如今是战时,战火阻隔了大部分交通,潭州前往昆城的火车没有直达,公路又不好走,学校便安排了一条“湘黔颠旅行团”,从湘省出发,经贵省山区绕道,最后到达昆城。
还有一条则为水路,是年纪大、身体弱的师生们和女学生们的选择,便是从湘省到粤省出海,经港城、越南,再转滇越铁路到昆明。
文薰一家便都被安排进了这条路。
可他们到底有从津市逃来的经验,是以步行团的大部分东西,都由他们和其他人帮忙组织,提意见筹备。
“步行前去三千里,能借机磨练意志,增强对国家的见识,这是很好的一段经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被约束于狭窄的,以自我为中心,在一个小城市里生活。这次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中国到底有多大,自己去发现其他地方的天空是否和自己平日里见的相同,自己去观察其他地方的中国人又有什么样的面容特色,其他地方的土地到底是黑的还是黄的……”
文薰觉得,这是迁徙,对临大的学生们来说,是一场难得的社会实践。
1938年2月,临大的师生们在旧历新年之后,踏上迁校的旅程。
3月中,走水路而来的师生们陆续到达昆城。由于校舍不够,文法学院的学生们先后迁往蒙自。
4月,潭州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合临时大学。
5月,当校舍一概建好,联大全校再次恢复正常教学。
从南到北,这一路而来,横跨四季,几乎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这期间战火不停,学业不停,每个人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新中国努力着。
7月,临时大学开辟创建空防专业,同时,西南联合临时大学去掉“临时”二字,表明抗战的长期性。
8月,文法学院结束这一学期授课,搬离蒙自,回到昆城,蒙自被政府安排为空军训练所。
离文薰和霞章逃离平津,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回到昆城后,文薰和霞章带着郭瑞一家住进了学校安排的屋子。虽是新建,也很简陋,但胜在地方宽敞,还是个小二楼。宝淑和年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郭瑞笑看着,连喘气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或许是错觉,我现在感觉好像回到了北平时候。”
霞章道:“要想回到那个时候,还差点。”
他对郭瑞、秀英夫妻说:“我今天下午去市场买些月季和竹子回来,鱼池就不砌了,但是花草不能少。”
因为路上不便,当初从金陵带到北平的那盆陪嫁兰花也没从家里取出,不知道至今如何。
不过这个年岁,人都朝不保夕,何况花呢?
宝淑听到大人们在说话,拉着年年凑了过来,“种花的话,日本人来了,不也容易被轰炸吗?”
文薰望着小姑娘抿嘴一笑,微微倾下身说:“没有关系,炸掉了,还可以再种。日本人频繁的轰炸,除了妄图伤害我们的□□,也有试图摧毁我们的意志。我们无法预料到明天的死亡,可认真渡过当下活着的每一刻,我们是能把握的。不必要为他们的存在感到任何顾虑,只要我们的内心足够坚定,在战火硝烟里的生活,也可以与平常没有区别。”
“是啊,”霞章道:“昆城人每户人家里都多多少少养了花,也不见他们为了躲避日本人,而提前把自己家里的花拔了。”
宝淑点头,似懂非懂,年年跟着点头,不懂装懂。宝淑又转向霞章道:“那我也要一起去买花。”
文薰提议道:“昆城四季如春,很适合植物生存,咱们到时候就多买些。”
这么一说,秀英也想去市场看看。霞章作为大家长,大手一挥,暂定此项活动为“昆城第一次家庭活动”。
这一次活动历时半天,结束后,大家收获颇丰。
宝淑和年年一人带回来了一个仙人球,决
定摆在自己的卧房。她们还说:“要是日本人再来轰炸,我们就带着仙人球跑。”
郭瑞连忙“呸呸”了几声:“瞎说什么,不吉利。”
现在日本人还没来过昆城呢,可不能让那群长者翅膀的臭虫再次破坏本地的安宁。
宝淑已经到了不怕父亲的年纪,她的脸上露出倔强,显然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这两个小丫头还给自己的仙人球取了名字,打算当爱宠养。
郭瑞不懂那些花草,他就知道霞章要买竹子,便联系工人,选了比当时在北平还要耐长的竹子。
他还“嘿嘿”笑道:“多长点,长好了,咱们春天冬天就都有笋吃了。”
秀英这回抛开了经济实惠,选了一株三角梅。据说是一个厦市商人带来的,还是南美货,很适合在昆城这种天气环境里生长。
“好好把它养大,让它高高壮壮的,咱们家里的人也高高壮壮的。”
文薰这回为了替补之前兰草的空缺,选了一盆同类型的兰,还有几株月季。她把自己打算砌花池的大致方案告诉霞章,提醒他记得早点买来原材料。
霞章点着头,在把文薰的交代完成后,也把自己买来的凌霄花苗一点点地埋进土里。
半下午,他挖坑种苗,文薰就在旁边递工具相陪。
对于霞章选的这株凌霄,文薰是颇有疑问的。
“以前,从不见你对这种花有特别之处。”
霞章道:“是我母亲喜欢。”
文薰有一瞬间的愕然。
她沉默了有好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没有在母亲的院子里见过这种花。”
霞章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用作安她的心:“是二妈跟我提起过。实际上不仅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据说是在我出生之后,母亲就把那些花苗全部拔掉了。”
自从去年得知南京沦陷,二哥一家殉国,莫太太凶多吉少后,霞章便大病了一场。他恢复后,如常生活,也不提母亲的事。文薰怕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一直没有主动去揭这个伤疤。现在,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轻声问:“你还难过吗?”
霞章呆滞了片刻,而后摇头。
他用手接触着,把护住凌霄花苗的土地压实,不带任何表情道:“母亲若是天上有灵,下一世,便来投胎做我的孩子吧。”
霞章是极其厌恶封建迷信的人,他至今只对两个人说过“下一世”。
一是文薰。
二是母亲。
说完,霞章又惨笑:“我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我母亲那样难缠,我还想让她做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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